曹 堅:我的母親 | |||
2025/5/11 16:47:26 散文 | |||
陜北高原的月光總是清冷冷的,像母親年輕時手腕上那枚銀鐲子。她生于70年代的窯洞里,是外公家第五個孩子。前頭四個兄姐替她扛過了饑荒年代的風(fēng)霜,等母親降生時,家里糧囤尚有余粟,羊圈里新添了羔羊。老窯洞的土炕上,這個生來就帶著酒窩的女娃娃,是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養(yǎng)大的。
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始于80年代某個飄著槐花的春日。當(dāng)母親褪下繡著牡丹花的嫁衣,跟著父親走進(jìn)另一孔窯洞時,她腕間的銀鐲子磕在門框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父親卷起鋪蓋進(jìn)城務(wù)工的那個清晨,母親正彎腰在大棚里給西紅柿苗搭架。塑料膜上凝結(jié)的露水墜下來,打濕了她鬢角新生的白發(fā)。 三個孩子的啼哭是催人長大的咒語。大姐說母親生我那年,產(chǎn)房外的梧桐樹落盡了最后一片黃葉。接生婆舉著油燈搖頭:“胎位不正,得送縣醫(yī)院。”母親摸索著褪下銀鐲子,鐲心鏨刻的牡丹花在月光下開得驚心。那夜急救車的鳴笛聲里,我第一聲啼哭撞碎了漫天星斗,而母親腕間從此空落落懸著北風(fēng)。 塑料大棚成了我們的諾亞方舟。隆冬時節(jié),母親裹著褪色的紅頭巾在棚里穿梭,指甲縫里嵌滿泥土。西紅柿苗攀著竹竿往上躥時,她蹲在壟間給黃瓜授粉,睫毛上沾著金燦燦的花粉,像是從春天里偷來的金粉。傍晚收工后,她又匆匆趕往磚廠搬磚,脊背彎成窯洞頂?shù)墓靶?,二十塊紅磚壓得腳步踉蹌。 最怕孩子生病。二姐出麻疹那夜,母親抱著滾燙的小人兒在黃土路上狂奔。野狐的叫聲掠過溝畔,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細(xì)長,像根隨時會繃斷的弦。我七歲那年踩著鐮刀,血珠在曬場上濺成串串瑪瑙。母親撕開衣襟裹住我的腳,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往衛(wèi)生所趕。她后頸的汗珠滲進(jìn)我指縫,比夏夜雷雨還要燙人。 如今視頻電話里的她總把手機(jī)舉得老高,怕我看見她新添的皺紋。但那些刻在歲月里的印記早烙在我心上:她虎口處經(jīng)年不褪的綠苔,是給西紅柿打杈時染的;耳后那道淺疤,是我發(fā)燒那夜撞上門框的見證;空蕩蕩的左手腕上,永遠(yuǎn)缺了一彎銀月亮。 ![]() 窯洞前的杏樹又開花了,母親在電話里笑,說大棚換了新膜,陽光透進(jìn)來像撒了把碎金子。我知道,她依然在黃土地里種著春天,用皸裂的手掌,為我們接住整個世界的風(fēng)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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