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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淮北跟著師傅趕往更衣室,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跟師傅的更衣箱緊挨著。這難道是天意,杜淮北心中一陣高興。
杜淮北換上嶄新的工作服,戴上嶄新的膠殼帽,脖子上又系上一條新毛巾。師傅早就等他多時了,杜淮北跟著師傅去礦燈房領礦燈。
從燈房出來,杜淮北一直緊緊地跟在師傅后面,寸步不離。
井口侯罐室里已經(jīng)站滿了人,他們的衣服都很舊,也很臟,恐怕已經(jīng)好多天沒洗了,杜淮北明顯地聞到一股汗臭味。
看見有一些穿新工作服的,那些穿舊工作服的礦工說,礦上又招新工人了。
杜淮北跟著師傅費了好大的勁擠進罐里,心中有說不出的驚慌。他沒有想到礦工下井上罐竟然這么擁擠,沒有一點文明的樣子,一個個的上罐不好嗎?為啥非得拼命往罐里擠,明明罐里已經(jīng)沒有一點地方了,可有人還要硬往罐里擠,頭幾乎都能擠扁。
等罐門關上后,井口的語音送話器里立即傳來:正在走勾,嚴禁上罐、正在走勾,嚴禁上罐……。這時罐里好像松了一點,杜淮北正想喘口氣,猛然覺得罐往下一沉,他的心跟著忽悠往下一沉,心跳不由地加快,他趕緊張開嘴,雙手緊緊地抓住罐里的扶手,同時緊緊把眼睛閉上。罐籠在黑暗之中快速往下降,杜淮北全身上下在緊張之中帶出了一身冷汗。時間不長,罐停了下來。杜淮北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到了另一個世界。
走出罐籠,杜淮北的心跳與緊張慢慢地平息下來。
走下井底罐籠平臺,杜淮北的眼睛有點不好使了,他發(fā)現(xiàn)井下跟橋洞差不多,高度在五米以上,寬度能跑開一輛大汽車,巷道上面隔一段吊掛著一個熒光燈。
杜淮北緊著師傅,轉了兩個彎,發(fā)現(xiàn)了鐵路,他十分驚奇,井下還鋪著鐵路?師傅說,咱們采的煤都要從這條鐵路上拉出來。
走了好長時間的路,師傅帶著杜淮北拐進了一個低矮的巷道,熒光燈沒了,只能靠頭頂上的礦燈照著走路。杜淮北一邊走路,一邊好奇地往兩邊瞅。
師傅見他這樣,笑說:以后天天都得看巷道,從巷道里走,到那時讓你看你都沒有心情看了。
過了兩道風門,又開始拐彎了。沒走多遠,師傅停住了,說要開始爬山了,讓杜淮北把上衣脫掉,三百米人行上山,爬上去就得淌汗。
杜淮北用礦燈往上照了照,他發(fā)現(xiàn)這條巷道是巖石巷道,靠右邊還用水泥砌成了臺階。杜淮北以前曾經(jīng)聽人說井下到工作或掘進頭得上山和下山,當時還納悶,山那么大,井下能容納得下嗎?現(xiàn)在才弄明白,所謂的上山,就是往上開拓越來越高的巷道。
這時,師傅已經(jīng)脫下上衣開始爬山了。一開始,杜淮北還覺不著什么,十多分鐘后,他開始氣喘吁吁了,身上也見了汗,可師傅卻不這樣。又往上走了一會,杜淮北發(fā)現(xiàn)有幾個工友正坐在臺階上歇息,他們同樣光著脊梁。師傅在一個臺階上坐了下來,杜淮北幾乎是趴倒在臺階上:乖乖,我就爬這么一段路,汗咋淌這么多?往下看,只見礦燈光晃動,還能清清楚楚地聽見有人在說話。歇息了一會,杜淮北跟著師傅繼續(xù)往上爬。
終于爬到了山頂,他們又停下來歇息。
杜淮北從口袋里掏出自己在井口小店里買的那瓶礦泉水,美美地喝了幾口。杜淮北心說:飯可以不吃,水卻不能不喝,一兩天不吃飯沒事,一兩天要是不喝水,恐怕誰也支持不住。
這時,那個白胖的副隊長也坐在那兒休息。胖人就是胖人,他的汗比誰淌的都多。胖隊長一邊擦汗,一邊罵:“乖乖,咋這么熱,我以后說啥都得減肥。”
胖隊長一眼就看見杜淮北手里的礦泉水,他連聲說:“伙計,把你的水給我喝一口!”
杜淮北不想給他喝,心說:給你喝我咋辦,一個班還早著呢。師
傅見杜淮北有點猶豫,連忙命令式地讓他把礦泉水給白胖的隊長喝。
歇了一會,他們繼續(xù)往前走。
過了兩道風門,拐了三個彎,他們又走進了一個巷道。杜淮北頓時感覺熱了起來,呼吸也沒有在風門外面自如。
師傅見附近沒有其他工人,便有點生氣地問杜淮北,剛才副隊長問你要水喝,我看你咋不樂意給他喝。你可知道?在采煤隊,大隊長分活,副隊長記工分。一個工人一個班累不累,關鍵靠大隊長,大隊長分給你的活重,你就得多累,分給你的活少,你就快活一個班。而副隊長記工分,一個班誰能掙多少工分,得由副隊長說了算。你一個班累得再很,副隊長給你記多少就是多少分,也許累了一個班還要扣你幾分。
杜淮北問,煤礦這么不講理嗎?
話不能這么說,你說你干好了,隊長要想挑幾點毛病,那太容易了。干活得按工程質量標準化干,這一按標準化衡量,你干去吧,還不是隊長說了算。說你干地不錯,你就干地不錯。說你干地不合格,你干地就不合格。不服氣,隊長把皮尺一掏,來來,我量量你架的棚子,棚檔可符合標準。要是這樣,你就在井下干吧,啥時候干好了啥時候再上井。就拿剛才來說,副隊長喝你的水,也許一高興,他就在今天給你多記兩分,兩分夠你買三四瓶礦泉水。以后在煤礦干活,你腦子得轉活點!
杜淮北若有所思,真不知道煤礦的事還這么復雜,怪不得師傅剛才命令式地讓我把水給副隊長喝。
又往前走了一會,杜淮北看見巷道兩側整齊地擺放著許多半圓木和成捆的細木棍、成捆的細竹子。
杜淮北不解地問師傅,這些半圓木和成捆的細木棍、成捆的細竹子是干啥用的。
師傅說,半圓木是防止工作面掉頂,用來裝頂?shù)?。成捆的細木棍是塘材,成捆的細竹子是大笆和小笆,大笆是回柱時擋茬用的,防止老塘竄矸。塘材和小笆是用來過頂?shù)摹?
盡管師傅說的很仔細,可杜淮北一句也沒聽明白,他沒下過井,更沒干過采煤工,當然對采煤所用的材料一無所知。師傅說,慢慢地你就知道了。
正往前走著,杜淮北忽然聽見有人說話,聽聲音人還不少呢。杜淮北詢聲望去,見前面不遠處燈光搖曳、人影晃動。走近了才看清楚,這兒的東西更多,鐵家伙居多,其中鐵銑和鐵鍬杜淮北認識,讓他感到不解地是,這兒的鐵銑把太短,最多一米長,而鐵鍬兩頭都是尖尖地。
師傅說,咱們先在這兒歇一會。
這當兒,杜淮北才知道這是井下家具房,有一個人正拿著筆在寫什么。他看見那個人一一對工友們所拿的工具進行登記。另外,對于職工們拿的塘材、大笆和小笆,那個人也一一記下。
歇了一會,師傅說得進去了,不然隊長就要咋呼了。
杜淮北見師傅沒拿工具,忍不住問了一句:“師傅,你咋不拿工具?”
師傅笑著說:“不要拿工具,今天咱們在風巷清理貨,用抹帽的工具。”
杜淮北沒聽明白,又問了一句:“那我得拿什么?”
“啥都不要拿!”師傅笑著說。
走了一會,師傅停住了。說,到了,咱們歇著吧,等隊長來給咱們分活。
杜淮北不解地問:“師傅,咱們干啥活?”
“就在這兒清理了,在風巷干是雜活,更是眼頭活。隊長在跟前的時候,你得拼命干,干得越賣力越好。等隊長一走,你在那兒睡覺也沒人問你。這就叫不打勤,不打懶,單打你不長眼。”師傅一本正經(jīng)地對杜淮北說。
杜淮北說:“那咱現(xiàn)在咋還不干?”
師傅說:“等隊長來給咱們分工作量。”
“清理貨還要工作量嗎?”杜淮北不解地問。
“那當然啦!現(xiàn)在風巷抹帽棚外有一段需要臥底清理。咱們兩個人一個班能清理多少貨?清理的貨得全部用條筐拉到工作面,距離不近哪。隊長分多了,咱們干不完,分少了,隊長肯定不愿意。”
師傅正說著。這時,燈光一閃,一個聲音從工作面方向傳來:“娘們,咋還不干活?人家工作面的柱子都快回一半了!”
“隊長來了,咱們別歇了。”師傅趕緊站起來迎了上去。
“剛坐下來幾分鐘,你就來了。”師傅向隊長賠笑說。
隊長在需要臥底清理的地段來回走了兩趟,然后數(shù)了起來,一共數(shù)了8棚,最后從口袋里掏出粉筆,在最后一棚的工字鋼上畫了個向里的箭頭。
“娘們,你們師徒倆這個班就干這些活,啥時候清理好啥時候上窯,干好了找我驗收,不然,你們倆這個班就算盡義務了,有工無資。”隊長操著公鴨嗓子說。
“你分這么多,我們哪能干完?”師傅嗷嗷叫。
“8棚還多嗎?就這點工作量,你們兩個人睡半個班也能干好。”隊長好像覺得自己分少了。
“可得一筐筐往工作面拉?越拉越?jīng)]有勁!”師傅的話明顯軟了。
“你不要跟我談價錢,干不好就有工無資。”
隊長走后,師傅帶著杜淮北開始干活。師傅用手鎬一下一下地刨了起來,刨了有兩棚,師傅停了下來,又拿起鏟子往筐里裝煤。杜淮北這個時候不知所措,他真不知道到底該干啥,到底該咋干。所以,他只是愣愣地看著師傅干。
師傅裝滿了一筐,對杜淮北說:“你往工作面拉吧!就倒在機尾的車里。”
杜淮北對師傅的話聽了個一知半解:工作面機尾有車,這咋可能呢?難道把礦車弄到工作面了?他真不明白,可又不好意思問。
杜淮北拉著一筐煤一直往前走,走到無法再走的時候,停住了,他看見前邊巷道突然變寬了,巷道里有許多鐵柱子,這些柱子橫豎成線,就像建造大樓時搭建的腳手架。
杜淮北看見有兩個人正用一種自己不知道名字的工具往外拉一棵傾斜的鐵柱子,在嘎吱嘎吱的響聲中,那棵鐵柱子被拉了出來。
“師傅,機尾在哪,哪兒有車?”杜淮北小心翼翼地問那兩名工人。
那兩個正在干活的工人聽見有人問話,不約而同地扭頭,他們一見杜淮北拉著一筐貨,立即明白他想干什么,其中一個人厲聲說:“你不要把貨倒在機尾!”
“俺師傅讓我把貨倒在機尾的車里,你不讓倒,那我倒在哪兒?”杜淮北怯生生地問。
“你想倒哪就倒哪,就是不能倒在我們干活的地方!”那人蠻橫地說。
杜淮北沒到煤礦來之前就曾聽說,煤礦的老工人好欺負新工人,啥活都讓你干,還威嚇新工人。真沒想到,自己下井第一天就碰上了這種事。
杜淮北當時蒙了,他呆立了足有半分鐘,沒敢倒筐里的貨。自己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只能忍氣吞聲。
杜淮北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干活的地方。
一聽說機尾干活的兩個人不讓倒貨,還威嚇杜淮北,師傅氣壞了,立即帶著杜淮北趕到工作面機尾。他氣呼呼地朝那兩個人吼道:“咋弄地豹子,可是你不讓我徒弟倒的貨,欺負新工人是不?你不讓倒在機尾,我今天就倒在這兒,看你能咋著?”
“吆,娘們,我相好的男人,我跟你徒弟鬧著玩的,你咋當真了?”
“有這樣鬧著玩的嗎?”師傅仍然氣呼呼地。
杜淮北的心情一下子舒暢起來,本來他對那個人充滿了仇恨,恨得咬牙切齒,甚至在心里詛咒那個人??梢宦犇侨烁鷰煾档膶υ?,杜淮北倒覺得那人可愛起來。
杜淮北和師傅剛清理完兩棚,工作面就開始放炮了。一些工友走進風巷躲炮。杜淮北發(fā)現(xiàn),凡是跟師傅熟悉的工人,他們都喊師傅“娘們”。“娘們”的意思是女人,師傅雖說長得不算魁梧,但身體很結實,屬于那種“矮胖型”男人,可工友們?yōu)樯逗八?#8220;娘們”。喊一個大老爺們“娘們”,本身就帶著侮辱性,按理說被喊者應該惱羞成怒,可師傅從來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相反總是樂呵呵地。杜淮北心說:有時間得好好問一下師傅外號的來歷。
大約一小時,工作面機尾傳來隊長的喊聲:“炮放完了,都進吧,抓點緊啊,我可不喜歡撇鉤!”
工友們陸續(xù)走進工作面。
師傅說:“咱不能再歇了,隊長馬就得來看咱干多少了。”
杜淮北趕緊拿起短把的鐵锨往筐里裝煤。兩個人剛裝了半筐,隊長就到了面前。杜淮北心說:師傅真神啊,他說隊長馬上就到,隊長就到了。
“娘們,干幾棚了,剛才睡得著涼了吧?”隊長一邊問,一邊用礦燈照了照他分的工作量。
“你咋這么冤枉人!誰睡覺了,你看俺倆身上的汗還沒干呢!你給分這么多活,我們一個班可能干了?”師傅尖著嗓子委屈地說。
“你不要給我訴苦了,還是那句話,分的活必須干完,否則有工無資。”
隊長呆了一會,又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然后向工作面走去。
杜淮北從隊長和師傅剛才的談話中,已經(jīng)感覺到師傅和隊長的關系不一般。不然,師傅也不會被分在風巷干的。
“歇會吧!”見隊長走遠了,師傅長出一口氣。
“隊長要是再回來咋辦?”杜淮北擔心地問。
“你放心吧,工作面的煤不出完,柱子不栽齊,隊長是不會到風巷來的。”
杜淮北在師傅對面米把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師傅,咱們所處的這個位置離地面有多遠?”杜淮北不知為啥突然問起了這個問題。
“至少得有300米。”
“有這么深嗎?”
“咋沒這么深,咱礦的副井有500多米深呢!”
聽說自己置身于300米深的地下,杜淮北心里頓時緊張起來。
師傅看出了杜淮北的心思,他笑著說:“你不要緊張,這算啥,聽說外國的煤礦都有一千多米深的呢?二三百米算是淺的啦!”
一陣沉默。
“師傅,人家咋都喊你娘們?”杜淮北大著膽子問師傅。
師傅愣了一下,旋即笑了。
“他們見我說話聲音尖,說我是女人腔,所以喊我您娘們。我一開始反對,后來就默認了。煤礦工人心眼實在,在井下啥話都能說,以后在井下干活,你會聽到工友們說的不少葷段子。說真的,一個隊四五十口人,能從不同的地方走到一起,天天在一起干活,而且一干就是幾年,甚至更長時間,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緣分。你剛才往機尾拉貨,豹子不讓你倒,那是他跟你不熟,等以后熟識了,你會了解他的,豹子這個人為人誠實。咱們這個隊的人都可處,慢慢地你會了解他們的。”
歇了好大一會,他們接著干活。干了一會,他們又接著歇息。如此反復幾次,真讓杜淮北感到愜意。
這時,工作面上已經(jīng)有工友開始上窯了。師傅說,工作面的活快結束了。
這時,又有四個人從工作面方向走來。
“淮北?淮北?”
杜淮北正低頭干活,突然聽見兩個熟悉的聲音,他抬頭一看,差點笑出聲來。原來喊他的是好友張龍成和王徐州。
杜淮北之所以想笑,是因為他看見張龍成和王徐州兩人的臉上、身上全是煤灰。如果不是他們喊自己,杜淮北根本認不出來是他們。
張龍成和王徐州兩人的臉上、身上的煤灰已經(jīng)成了煤泥沾在身上、臉上,看樣子他倆一個班沒少出力。
杜淮北正想跟他倆多聊幾句,問問他們一個班到底干的啥。
“龍成、徐州,趕緊走!”
聽見師傅在不遠處喊他們,張龍成和王徐州跟杜淮北打聲招呼,匆匆向外跑去。
見工友上窯,杜淮北心里著急,他問師傅得啥時候能上窯。
師傅說,在風巷干不能急,得等工作面上的人全部走完了,咱才能走。
杜淮北真羨慕那些上窯的工友:只要能早上窯,累點怕啥?
當他們干完第五棚的時候,工作面方向傳來隊長的聲音:“娘們,不要清理了,帶著你徒弟趕快進來!”
“走,進去看看,肯定又有其它活要咱們干了!”師傅停止了往筐里裝煤。
“咱還有三棚沒干完,隊長可熊咱?”杜淮北擔憂地問師傅。
“在風巷干活跟在工作面不一樣。在工作面分你多少棚,你干完了就能走。在風巷清理貨是雜活,今天分給你八棚,你要是按時完成了,隊長明天就要分給你十棚。所以,在風巷干活不能急,更不能躁,得學會熬時間,熬到點就能上窯。”
“師傅,咱們的褂子可穿上了?”光著脊梁的杜淮北問同樣光著脊梁的師傅。
“就放這兒,隊長一見咱們光著脊梁,心里就高興。你想想,一個班干活光著脊梁,說明咱們干活沒閑著,出了力,淌了汗,所以才脫下小褂。如果隊長見咱們穿著小褂,就會認為咱們一個班沒干多少活,要是多干了活,能不淌汗嗎,淌了汗還能穿得住小褂嗎?”
杜淮北聽了師傅的話,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他覺得師傅這樣愧對了隊長的關照。在風巷干都是隊長照顧的,這是師傅親口說的。
“娘們,清理多少棚了,可睡著涼了嗎?”隊長大聲問。
杜淮北心中一凜:隊長這家伙真邪乎!他咋知道我們在風巷睡覺的事。
“誰要是睡覺了,誰不是人。你看我們現(xiàn)在還光著脊梁,一個班淌多少汗你可知道?哪有你這樣分活的,可能分那么多,我們忙了一個班,才干了五棚,小褂都濕透了。我明天到工作面扒窯去,風巷的活沒法干,明明累了一個班,你卻認為我們睡覺!”師傅發(fā)起了牢騷。
“想扒窯沒門,明天還是你們師徒倆清理風巷!”隊長笑著說。
杜淮北對師傅的“表演”有點反感,明明睡了三四次覺,卻賭咒發(fā)誓說沒睡覺。師傅這人真是太圓滑了,愧對隊長對自己的照顧了。
“娘們,你們師徒倆趕快到腰巷抬一塊溜槽子送到機頭二節(jié),丁力正在那兒等著你們呢!抬到地方后你們就可以上窯了。”隊長說完就走了。
半個多小時后,杜淮北和師傅滿頭大汗地走進了風巷,他倆都累得氣喘吁吁。
杜淮北感嘆:在風巷干了一個班,也沒有抬一塊溜槽子累人。
這時,上夜班的工人已經(jīng)陸續(xù)趕來,他們背著工具、炮泥,拎著塘材、大笆、小笆,有幾個人已經(jīng)進到工作面了。
杜淮北和師傅趕到風巷他們清理煤的地方,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褂竟不翼而飛,咋找都找不著了,而師傅的小褂卻好好地掛在那兒。
杜淮北納悶了:剛才去抬溜槽子時,他和師傅的小褂明明放在一起了,現(xiàn)在咋沒有了呢。掉地上了?沒有??!
師傅拿起自己的小褂,說咋變重了呢。順手抖了抖,竟聽到鑰匙的響聲。
師傅用手掏了一下小褂的口袋,竟然掏出了一串鑰匙。
杜淮北一眼就看出那是自己的鑰匙,他還納悶:鑰匙咋跑到師傅的口袋里呢。
第一次下井,杜淮北把所有的鑰匙都帶在了身上。師傅在干活時發(fā)現(xiàn)了杜淮北的鑰匙,他說,你咋能帶這么多鑰匙,萬一丟了咋辦?下井只帶更衣箱的鑰匙就行了。杜淮北怕鑰匙丟了,就把鑰匙裝在上衣口袋里,并扣上了扣子。萬沒想到裝在口袋里的鑰匙,竟跑到了師傅的口袋里。不用問,自己的新工作服被人拿走了。杜淮北氣得破口大罵,但是再怎么罵,新工作服也找不著了。
杜淮北下井時只穿了一個小褂,師傅也是?,F(xiàn)在他的褂子被人偷去了,只有光著脊梁上窯,好在巷道里不算太冷??墒且蛔哌M大巷,杜淮北感到冷了,他不由地雙手抱緊膀子,一副藏頭縮頸之態(tài)。
師傅見了,趕緊脫下自己的小褂,讓杜淮北穿上。杜淮北沒要,自己如果穿了師傅的小褂,師傅就得光著脊梁挨凍。無論師傅怎樣勸說,杜淮北就是不愿意穿。
2
杜淮北置身于罐籠里時,心中默念:我回來了,馬上就要到地面了。
罐籠急速地上升,杜淮北的心也狂喜起來。
罐籠穩(wěn)穩(wěn)地停了下來,走出罐籠的一剎那,他竟然有種想哭的感覺。
想想自己以后就要長期深入百米井下,遠離陽光,遠離喧囂,杜淮北咋能不想哭。
站在更衣箱前,不知咋地,杜淮北心里卻對偷他衣服的人有種莫名的感激:那個人的良心還沒有泯滅,還知道把我的鑰匙放在師傅的口袋里,要是把我的鑰匙順手扔了,我現(xiàn)在還得光著膀子去單位開證明,然后再去浴池隊找人來開我的更衣箱,那就麻煩多了。
杜淮北洗好澡正在穿衣服,師傅也洗好了。他小聲對杜淮北說:“等會你跟我一起到礦門口飯店去喝酒!”
杜淮北愣了一下,旋即笑著說:“我不去了,今天有點累,我到宿舍吃點方便面就行了。”
其實,杜淮北咋不想去,已經(jīng)有一星期沒沾葷星了,饞呀!可自己生活費都緊張,哪還敢奢望吃肉。況且今天他身上沒帶錢,跟師傅一起喝酒,能讓師傅掏錢嗎,那不是開國際玩笑嗎?
“去吧,有人請我喝酒,你跟著去就行了。啥也別問,到時候只管吃、只管喝。”
十分鐘后,杜淮北跟著師傅來到礦門口一家小飯店,有兩個人正在那兒等著他們。其中一個人的年紀跟師傅的年紀差不多,瘦得讓人擔心,但目光很有神。另一個人的年紀跟杜淮北差不多,看上去老實巴交,估計跟杜淮北一樣也是單身漢。
瘦男人看見師傅,立即站起來笑著打招呼。那個年輕人則忙著倒茶、遞煙。
杜淮北有種預感:這個遞煙的年輕人好像有什么事相求師傅或那個瘦男人,這場酒十有八九是這個年輕人請的。
他們一邊喝酒,一邊閑聊,聊的內容很多,也很雜。從談話的內容中根本聽不出請酒的真正原因,但師傅肯定知道。四個人喝酒,只有師傅和那個瘦男子兩個人說話。杜淮北和那個年輕人一聲不吭,只是默默地聽他們講話。
從那個瘦男人的言談舉止中,杜淮北覺得他不是一個誠實的人,給人一種玩世不恭的感覺。
他們吃喝完畢,果然是那個年輕人埋單,一共166元。
瘦男人抹了抹油乎乎的嘴,笑著對那個年輕人說:“你放心吧,我過兩天就把女孩子的照片拿給你看看,我只是牽線搭橋,成與不成,關鍵看你們是不是有緣份了!”
“謝謝牛哥,成不成我都得謝謝你,還希望牛哥多在那姑娘面前說說我的優(yōu)點!”年輕人誠惶誠恐。
“這沒問題,你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杜淮北此時已經(jīng)明白了:瘦男人這是在給年輕人介紹對象哪。
等瘦男人和那個年輕人走遠了。杜淮北問師傅,那個瘦男子是不是在給年輕人介紹對象?
師傅笑了,打著介紹對象的幌子,騙人的酒喝哪!
杜淮北越聽越糊涂,剛才還說要把姑娘的照片拿給小伙子看,這還有假嗎?
瘦男人名叫牛新懷,家住綠水礦附近的農村,曾經(jīng)在采煤五區(qū)干過兩年,和師傅的關系很鐵。牛新懷岳父的同學的表弟的堂兄的戰(zhàn)友在采煤八區(qū)當區(qū)長,所以,牛新懷后來調到了采煤八區(qū),區(qū)長的關系戶,隊長當然得照顧一下了。隊長便讓牛新懷開工作面刮板輸送機,別看他是農民工,月月工資都不低。那個年輕人來自皖南某農村,是個農民工,他在采煤一線干了六七年了,工作面上沒有能難住他的活。小伙子啥都好,就是有一個毛病:媳婦迷。其實,這也算不上什么毛病。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小伙子不但家庭經(jīng)濟困難,年齡也不小了,二十七八歲的人了。在他們老家,男孩子22歲以前要是不結婚,再想找對象都困難,除非你家庭條件優(yōu)越至極。否則,你就有可能打光棍。小伙子之所以來煤礦,就是想多掙點錢回家找對象。這么多年了,家里也沒有人給他介紹對象。小伙子前幾年想在礦上找個對象,可礦上的單身女工,不是機關科室的,就是本礦職工子女,她們咋能看上他這個農民工。這兩年,小伙子想在礦附近的農村找個女朋友,可附近的農村人看不起煤礦工人,這里的男孩子情愿外出打工,或者在本地建筑隊拎泥兜,也不愿意到煤礦下井,女孩子更不想嫁給煤礦工人。在這種情況下,小伙子能不媳婦迷嗎?牛新懷了解到小伙子的情況后,心里生出了一個鬼點子。有一天,他對小伙子說:“我老婆的娘家有一個姑娘今年二十五歲了,長得不錯,她想在咱礦找個采煤工做對象,條件不高,只要誠實本分,有上進心,無不良嗜好,年齡相當,相貌差不多就行了。不知你可愿意跟女孩子處處?”明白人一看就知道牛新懷是在拿小伙子開涮。可小伙子信以為真,他不由地心花怒放,差點給牛新懷跪下了:“牛哥,你就是我重生父母,再造爹娘,這件事就全拜托你啦!過兩天我請你喝酒。”這不,今天這酒就是小伙子請的。
“小伙子結婚了嗎?”杜淮北問。
“跟誰結婚,我剛才不是說了嗎,牛新懷那是耍小伙子的,想騙他酒喝。”
“小伙子不知道嗎?”杜淮北追問。
“知道了還能請酒,連這次已經(jīng)是第五次請酒了。說起來也是那小伙子少腦子,不到兩個月就請了五場酒,每次都花了一百多塊錢。他平時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說攢了錢留著說媳婦用。小伙子前幾天說想見見姑娘,牛新懷沒同意。你想想,姑娘是他虛構的,根本沒有這個人,跟誰見面去。你也別說,牛新懷真有一套,他也不知道從哪兒弄了一張女孩子的照片,說就是那個姑娘,并讓小伙子也送一張照片給姑娘。就那張女孩子的照片,把那小伙子喜壞了,立即到照相館把照片過了塑,天天把照片帶在身上。下井時,就放在更衣箱里。自從手里有了姑娘的照片,小伙子在井下干活也有勁了,像小老虎一樣。你說可笑不可笑?剛才在洗澡塘里,牛新懷對我說,等過幾天就給小伙子說,姑娘看了照片后,不同意這門婚事。”
“這不坑人家小伙子嗎?太缺德了” 杜淮北氣憤地說。
“是有點缺德,也怪那小伙子太實在,太媳婦迷了!”師傅自言自語。
“師傅,你以后不要再跟牛新懷交往了,這種人不可處!”杜淮北憤憤不平。
“在煤礦,啥人都得處,朋友多了路好走嘛!”師傅意味深長的說。
杜淮北聽了,沒說啥,心里卻不是滋味,他真后悔自己來喝這場酒,這是一場地地道道的缺德酒呀!
3
綠水礦有一項制度:每個周五上午8:30,下午3:30,各基層單位的職工都要到單位會議室,參加安全例會學習,學習井下安全知識和操作技能。
杜淮北第一次參加安全例會,也不知道究竟要學些啥。既然來了,就安心地聽聽吧,多學點知識,對自己只有好處,絕對沒有壞處。
今天該區(qū)長衛(wèi)立青值班,他當然得親自主持安全例會。衛(wèi)立青讓兩名隊長講講是如何抓當班安全工作的?
杜淮北所在班的隊長梅汝當是個大老粗,雖說工作干得硬,可是講不好,講了半天,反復就一句話:“嘿嘿,就是那樣干地!”
區(qū)長衛(wèi)立青問:“就是咋樣干地,大伙都在聽你講,你別激動,慢慢講!”
隊長梅汝當仍然笑:“就是那樣干地!說啥呢?”
“好,就是那樣干地,具體咋干地,看樣子你不想外露。既然你留一手,那你就得破破費,去到樓下小店里買兩盒黃山煙給大家抽抽,得是綠盒的,白盒的不管啊!”
衛(wèi)立青講了整整一個小時,講地都是井下采煤方面的東西。他最后說,干煤礦誰也不能說大話,為啥有的人干了一輩子煤礦,也沒有發(fā)生一次碰手碰腳的事,有的人卻三番兩次地出工傷,責任全在自己。
杜淮北覺得,今天這次安全例會真地學到不少東西。
吃過午飯,杜淮北和張龍成、王徐州一起趕往單位會議室,已經(jīng)有幾個工友先來一步了。
班前會上,區(qū)長衛(wèi)立青點過名時,面沉似水,他合上點名簿后,猛地把桌子一拍,厲聲喝問王徐州:“王徐州,你膽子不小?。÷犝f你昨天帶著三四個人,擁到梅隊長家去了,想干啥?想造反不成。你聽清楚,梅隊長以后要是踩著西瓜皮摔倒了,你王徐州都有責任。你今天中班就不要下了,回去寫檢查,先在三班班前會上念一遍,然后再貼在會議室里。你昨天的行為往重了說該治安拘留,既然梅隊長沒報案,那就算了。礦保衛(wèi)科不知道這件事,他們肯定不會找你了,我不會跟你拉倒地,你交500塊錢,算是給梅隊長的精神損失費。其它的話我就不說了,你掂量掂量吧!”
杜淮北想起來了,昨天在井下干活時,王徐州因嫌梅隊長分的活太重,先是不愿意干,工具一扔就要上窯,接著跟梅隊長爭吵起來,最后竟然發(fā)展到要跟梅隊長動手,幸虧被工友們拉開。
梅汝當十分生氣:“你王徐州要是想充露頭青,你就充吧!找區(qū)長、找礦長我也不怕,下井了就要干活,不然你就別下井,煤礦就是這樣,實打實地干活。你有本事別下井,到地面坐辦公室去?不是我看扁你,可有那個熊本事?”
王徐州撂下話說:“你梅汝當不是能嗎?不是仗著自己是隊長手里有點權力嗎?咱走著瞧,我要是不調理好你,我的王字橫過來寫!”
王徐州上井后,立即找到幾個不錯的朋友,把自己在井下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向朋友們訴說。幾個年輕人聞聽后,怒不可遏,他們把桌子拍地啪啪響,發(fā)誓要是不教訓好梅汝當,誓不為人。當天晚上,幾個年輕人趁著酒勁涌到了梅汝當家里。如果不是鄰居們及時拉開,梅汝當全家就慘了,輕者挨一頓拳頭,重則受傷。
眾人走后,梅汝當?shù)钠拮硬啪忂^神來,她先是哭著不讓梅汝當再干隊長了,緊接著要打電話報案,被梅汝當制止住了。
梅汝當說:“又沒受啥損失,報啥案?區(qū)長值班,我明天給區(qū)長說就行了。”
區(qū)長衛(wèi)立青氣壞了,他參加工作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工人在井下跟隊長抬了幾句杠,竟然找?guī)讉€人擁到隊長家里,這還了得,如果不把這件事處理好、處理到位,隊長以后的工作還咋干?他們會寒心地。
一聽說區(qū)長要處理王徐州,杜淮北急了,這哪行。
班前會一結束,杜淮北立即把張龍成、王徐州喊到一個僻靜的角落:“這件事看來得找趙剛哥,只有他出面,這件事才能擺平,幸虧你沒打傷人,不然,趙剛哥恐怕也無能為力了!”
王徐州到現(xiàn)在才知道事情弄大了,他后悔地一個地嘆息。
綠水礦礦長甄為仁在辦公室里看報紙,桌上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
“喂,哪位?”
“甄礦長,我是綠水鄉(xiāng)政府趙剛!有件事想麻煩你一下。”
“哎呀,是趙書記,你好,你好,有啥事盡管說。”
“甄礦長,我不是有三個親戚在你們礦嗎?”
“是的,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班了!聽說在采煤五區(qū),采煤五區(qū)是我們綠水礦的先進區(qū)隊,工資在全礦采煤系統(tǒng)數(shù)一數(shù)二。”
“是這樣,我聽說其中一個叫王徐州的昨天在井下跟隊長鬧矛盾,上井后帶著幾個人擁到隊長家里去了?,F(xiàn)在區(qū)長把王徐州的班停了。甄礦長,這件事你給處理一下,讓區(qū)長別停他的班,年輕人火氣盛,又是農村人,沒見過世面,做了出格的事在所難免,我已經(jīng)熊他了。我聽說只是威嚇了隊長一下,并沒有傷著人和物品,可能會給隊長精神上帶來傷害。一句話,不管花多少錢,都由我來承擔。”
“原來是這么回事,既然你趙書記出面了,我哪能不給你面子。請趙書記放心,等會我打電話給采煤五區(qū)區(qū)長,這件事到此就結束了。你轉告你那個親戚,讓他該上班上班。”
“謝謝甄礦長,改天我請你到好望角大酒店喝酒!”
“趙書記客氣了,你趙書記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小事一樁,你咋還放在心上!”
4
元旦那天,杜淮北從礦上返回了老家,去參加堂兄的婚禮?;丶抑?,杜淮北往鄰居家中打了一個電話。聽說淮北元旦將回去,母親歡喜地不得了。
杜淮北聽鄰居講,元旦那天上午10點多鐘,他母親便坐在家門口的路邊,翹首等候那輛李村—青山的公共汽車。其實,杜淮北他們那兒的人都知道,那輛車早上六點從李村發(fā)車,下午1:40才從青山返回。鄰居所說的是否是真的,杜淮北無需去調查,但那天他下車時,母親確確實實地坐在路邊。那天風很大,一下車,杜淮北便打了一個冷顫。寒風中的母親臉上掛滿了微笑,一見杜淮北,母親眼中充滿了一種疼愛之情。
屈指算來,自從上次離家,杜淮北又有一個多月沒回來了。井下的工作太辛苦了,上班第一個月,杜淮北整天累得腰酸腿疼。那次回家,母親向他問起井下的情況。杜淮北當時毫不掩飾,滔滔不絕地講井下工作的艱辛。講著講著,杜淮北猛然發(fā)現(xiàn)母親目光中充滿著一種無奈和憂傷。那時那刻,杜淮北才意識到自己不應該講那些。從那以后,杜淮北每次回家,總是向母親講一些井下的趣事,母親總是靜靜地聽著。每當有親朋好友在母親面前說杜淮北比以前瘦了,母親眼中便流露出一種牽掛。為此,杜淮北經(jīng)常對親友們說,在母親面前都不要說他瘦了??啥呕幢敝溃囊粋€做父母的不了解自己的兒女呢!他是胖是瘦,母親當然一目了然。
元旦、國慶節(jié)、春節(jié)等節(jié)假日,煤礦不放假。盡管春節(jié)、中秋節(jié)等是萬家團圓的日子,但作為煤礦工人,節(jié)日期間,他們仍然要奔赴百米井下。相信,每一位礦工的父母,這個時候是最牽掛自己的兒子的。
杜淮北返回礦上的頭天晚上,母親到村衛(wèi)生所給他拿了一些藥,都是一些頭疼、感冒之類的藥。母親對他說,井下潮氣大,多穿些衣服。杜淮北說礦門口的藥店里藥多得很,哪還用從家里帶藥。母親放心不下,非得親自給他拿些藥才行。
登上那輛李橋—青山的公共汽車,透過車窗,依稀看見母親那瘦弱的身影站在冷風中,杜淮北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流了出來。兒行百里母擔憂,杜淮北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再次回來看望母親。
杜淮北回到礦上后,聽好友張龍成和王徐州說,隊長梅汝當被撤職了,而技術骨干嚴明被提拔為隊長。杜淮北還聽說,師傅高友福的老婆跟人私奔了。
杜淮北感嘆:人生如夢呀,我只走了兩天,竟然發(fā)生了這樣的事:隊長被撤職、工人成了隊長、師傅的老婆跟人私奔、師傅辭工回農村了老家。
杜淮北后來聽人說,那天礦上組織檢查,隊長梅汝當光顧著干窯,忽視了工程質量,把整個采煤工作面搞得跟豬拱的一樣。
采煤副礦長十分惱火:這樣的隊長,只要產量,不要質量,沒有一點安全意識,只知道蠻干,如果不換掉,早晚安全得出事。采煤副礦長一句話,區(qū)長能不聽?不聽恐怕礦上要連區(qū)長一塊兒換。區(qū)長權衡再三,胳膊擰不過大腿,梅汝當再能干,也不能再用他了。于是乎,梅汝當成了副隊長。
杜淮北心里說,梅汝當不嚴格要求工人按工程質量施工,被撤職是理所當然地,可是師傅的老婆咋能跟人私奔呢?她一直是個很本分的女人哪?
杜淮北分到采煤五區(qū)認識師傅的第一天,就聽工友們說,師傅的老婆長得很漂亮。
杜淮北跟師傅在井下干活時,也曾聽師傅說起他的戀愛史,師傅跟他老婆是同學,又在一個村,可謂青梅竹馬。當初班上有不少男生追求過她,但是最后她還是成了師傅的新娘。
區(qū)里有好多工友都見過師傅的老婆,都知道師傅的老婆漂亮。有一次,一位工友在井下跟師傅開玩笑:“娘們,可能讓你的老婆跟我睡一夜,我情愿一個月的工資不要了?”
杜淮北知道煤礦工人在井下啥話都能說,啥玩笑都能開,尤其是關于女人的話題,關于女人的玩笑。也難怪,在幾百米深的井下,除了男人還是男人,除了煤還是煤。適當?shù)亻_幾句玩笑倒可以活躍一下氣氛。但是杜淮北第一次在井下聽工友這樣跟師傅開玩笑,心里十分反感。
杜淮北沒有想到師傅卻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笑咪咪地說:“你想啥時候去就啥時候去,只要我老婆能看上你?”此言一出,讓杜淮北十分尷尬:師傅咋能這樣回答。
師傅來自皖北一個偏僻的農村,家庭經(jīng)濟不是太好。杜淮北知道,他們這個區(qū)180多名職工,其中三分之二來自農村。聽師傅說,他們這個區(qū)職工分固定工(正式工)、合同工、城鎮(zhèn)采掘工、城鎮(zhèn)勞務工、農村勞務工。凡是農村來的都是農村勞務工,也就是農民工。
固定工(正式工)、合同工、城鎮(zhèn)采掘工待遇好,退休后有工資不說,還享受年休假、探親假、婚喪假等帶薪假,而且還能在礦上買房子。城鎮(zhèn)勞務工和農民工就不享受那些待遇了,不干活就沒有工資。城鎮(zhèn)勞務工和農民工唯一的區(qū)別就是:城鎮(zhèn)勞務工有礦上的戶口,而農民工是農村戶口。不管咋說,農民工在單位最受歧視,啥好處隊長都不會想到你,最重最苦的活兒才能想到你。所以,這些農民工們,心里都有一個共同的想法: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干一天算一天,哪天不高興了,一拍屁股就走人。杜淮北更坦言:我要是不為了掙錢找對象,你們煤礦用八臺大轎抬我,我也不會來的。
杜淮北的師傅進礦后不久,便把自己的老婆孩子接到了礦上。他在礦附近的農村租了兩間房子,把孩子送到了農村的學校上學,讓妻子在家里做做飯、洗洗涮涮,當個名副其實的“后勤部長”。
煤礦工人活兒重,尤其是采掘一線,一個班下來,又累又乏,回到家動都不想動,可還要自己做飯。從農村來礦上的人都會過,舍不得花錢,要不然,下了班往礦門口的小飯店里一坐,葷的、素的,想吃啥吃啥,啤酒、白酒、飲料,想喝啥喝啥??墒?,這些農民工沒有一個人愿意這樣做,家里還有老婆孩子呢。到煤礦來的目的就是掙錢,不然的話,誰來煤礦受這份罪。
農民工大多數(shù)過著牛郎織女般的生活。妻子在老家默默地耕耘著農田,丈夫在礦上出力流汗掙錢。啥時候開了工資,才懷揣著鈔票把家還。
師傅的女人很本分哪,平時就在家里洗洗涮涮,來礦上還不到半年,咋就變心了呢?咋就跟人私奔了呢?杜淮北實在想不明白。
5
高福陽是采煤五區(qū)最能干的一名職工,他月月上滿班。
綠水礦無論是采煤還是掘進都是炮采炮掘,職工勞動強度大,所以,礦上制定了出勤制度,規(guī)定每名職工一周至少有一次休班時間??苫鶎訂挝粸樘岣呗毠こ銮?,又出臺了加班加分制度。比如,采煤五區(qū)規(guī)定每月上24個班,便可拿到二部價工資,如果上23個班,就拿不上二部價工資,少一個班就會比其他人少四五百元甚至更多。而加班加分更讓人瞠目,再上夠24個班的基礎上,沒多上一個班,便加本班分的5—10倍。
高福陽肯加班,月底他的總分全班第一。杜淮北聽說師傅曾經(jīng)半年沒休過一個班。這話,杜淮北相信,他進礦兩個月了,師傅真的沒休一次班。
那天子井下,杜淮北問師傅,你一個月都不休班,不累嗎?
師傅說,不累。
其實,說不累那是瞎話,高福陽不是鐵人,是血肉之軀,他不休班的原因是想多掙些錢。他的女兒正在濉河一中讀高三,成績不錯,考上重點大學沒有問題。高福陽拼命上班就是為了給女兒攢學費。
可高福陽忽視了妻子的感受,人是感情動物,高福陽一連幾個月都不休班,加上采煤一線撇鉤延點,導致他們的夫妻生活幾乎為零,即便有也是倉促行事。時間一長,性欲正旺的妻子便紅杏出墻,跟人私奔了。
杜淮北全明白了,加班加分和撇鉤延點是師娘跟人私奔的罪魁禍首。杜淮北知道,這種事不僅僅是師傅一個人,他不止一次聽說煤礦工人的妻子紅杏出墻的事情,都是加班惹的禍。
杜淮北和絕大多數(shù)工人都痛恨綠水煤礦加班加分制度,同時對撇鉤延點充滿了仇恨。但綠水煤礦并不因為某些職工的妻子紅杏出墻就取消了加班加分制度,沒有加班加分制度,職工出勤上不去,沒有人下井干活,地下的煤也不會自己跑到地面上來。
自從知道師傅高福陽辭工回家的消息, 杜淮北心中便空落落地,更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班前會上,隊長讓杜淮北跟一個叫王理想的“老”工人干。其實,王理想年齡并不大,三十歲出頭,可他已經(jīng)在采煤隊干了十多年,技術水平相當不錯。
工作面條件很好,一分層的頂板,光滑得像大姑娘的肚皮,底板也一樣光滑。唯一不足地是工作面有傾角,稍微不注意,就可能摔倒。
王理想不善言辭,他的嘴唇上下蓄著雜亂的胡須,他的背有點駝,身體雖然瘦弱,但看起來還算健壯。初看上去,王理想似乎有點粗俗,有點土頭土腦。但從他的動作上,看不出一點遲鈍,卻給人一種精明強干的印象。
第一次跟王理想干活,杜淮北提心吊膽,他摸不清王理想的脾氣,也許王理想能像師傅一樣對待他,也許一個班會把他當憨子一樣使喚。
王理想回柱時,王理想主動幫著拉拔柱器,主動把回掉的梁子靠在老塘的材料道內。一棵單體液壓重120斤,杜淮北抱不動,他就是想抱,也無能為力。按說,靠梁子、抱柱子都是小工的活兒,可杜淮北只能靠靠梁子,根本不敢去抱柱子,采煤工作面底板滑,傾角又大,萬一抱不住摔倒了,后果不堪設想。
聽說杜淮北抱不動柱子,王理想很不高興地說:“抱不動柱子咋來煤礦干活?”
“我以后慢慢鍛煉!”杜淮北小聲說。
王理想沒吱聲,杜淮北也不再說話。
大約回了四五棵柱子,杜淮北身上就見了汗,他惟恐哪點做得不到位就會挨王理想的訓斥。
這時,王理想把一個剛剛回掉的鐵梁子遞給杜淮北,杜淮北順手接了過來,打算把梁子靠在柱子的把手上,底板太滑,靠了幾次都沒靠住。杜淮北急了,越急越靠不住。
王理想見了,放下手中的活兒,走到杜淮北跟前,氣呼呼地說了一句:“死腦筋”,然后把順手拿起一根塘材,往梁子的“耳朵”一插,再往兩個支柱間一靠,那鐵梁動也不動了。
杜淮北靜靜地看著,心說:“到底還是師傅,我咋就想不到這個辦法呢?”
吃一塹、長一智,杜淮北挨了師傅王理想的一句訓斥后,確實長記性了,他按照王理想的做法,無論底板多滑,他都能輕而易舉地就把那些鐵梁子靠住。
王理想回完柱子以后,不冷不熱地對杜淮北說:“等會你把炮泥搗好,我去風巷拉捆塘材來!”
“你搗泥吧?我去拉塘材!”杜淮北覺得搗炮泥輕巧,拉塘材是重活兒,便自告奮勇去拉塘材。
“絮叨個啥?你搗泥吧!”王理想一點也不領情。
大約十多分鐘,放炮員和干雜活的兩個人一起來裝藥了。雜活工催促杜淮北:“趕緊搗炮泥,一會就響炮了!”
杜淮北第一次在工作面干活,第一次搗炮泥,真不知道咋干,他看見鄰組的一名工人也在搗炮泥,便走了過去。
“咋搗地炮泥?”杜淮北小聲問。
那名工人抬頭看看杜淮北,笑著說:“你看,先把一卷炮泥塞進炮眼,然后用炮棍慢慢往里搗,等感覺被擋住時,你再拿一卷炮泥塞進炮眼,然后用炮棍慢慢往里搗,等感覺再次被擋住時,你就可以正式搗泥了,先慢慢搗,然后加快速度,啥時候搗不動了,再塞進一卷炮泥,直到把炮眼封滿。”
說話間,那名工人已經(jīng)把一個炮眼封滿炮泥,速度之快,讓杜淮北望塵莫及。
杜淮北回到自己的組段內,按剛才那名工人的做法去搗炮泥。不知為啥,人家分把鐘輕而易舉就干好的活兒,他卻費了好大的勁,仍然搗不好。還剩兩棚炮眼沒搗泥,杜淮北看了看上下鄰組,人家都搗好了炮泥,整個工作面就他一個人還再搗炮泥。
杜淮北不禁著急起來,忙中出錯,一不小心,他搗炮泥的手碰到了炮眼口堅硬的煤上。一陣鉆心的疼痛后,他定睛一看,差點哭了起來,右手中指關節(jié)處被剮開一塊皮,鮮血直流,疼痛難當。杜淮北停止了搗泥,他迅速用左手大拇指按住那塊肉皮。好大一會,才慢慢松開左手拇指,見那塊肉皮好像已經(jīng)愈合了。杜淮北往受傷處輕輕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捏了一點煤灰撒在上面,又用手按住。
杜淮北在老家割草時,經(jīng)常碰見有人割爛了手,傷者都是先往傷口吐口唾沫(據(jù)說唾沫殺毒),然后捏把細土按在傷處?;氐郊乙膊坏结t(yī)院重新包扎,照樣好得快。今天,他搗炮泥時爛了手,自然而然地用上了那種土法子。
過了好大一會,王理想回來了。他見杜淮北捂著手站在那兒,忙問:“你咋地啦?”
“剛才搗炮泥時手被剮開了一塊皮,淌血了!”杜淮北委屈地說。
“管弄啥地?我干了十多年的采煤工,第一次聽說搗炮泥碰著手的,你去找隊長,能干就干,不能趕緊上窯,好讓隊長給我配人!”王理想一陣連珠炮,把杜淮北轟得抬不起頭來。
“真他娘的不近人情,聽說我的手爛了,不但不說一句安慰的話,還腌臢我,什么玩意?”杜淮北恨地咬牙切齒。
“誰說我不能干?”杜淮北賭氣說。
王理想見杜淮北生氣了,他感覺自己說的有點過分。
“你在這歇會吧?”他安慰杜淮北。
杜淮北把自己的毛巾撕破了一小塊,包在爛了的手上,余氣未消地坐在那兒生悶氣。
“乖乖,煤礦咋這樣沒有一點人情味,看來自己來到煤礦是進了監(jiān)獄啦,這苦啥時候才能吃夠。我啥時候才能離開煤礦呢?”
杜淮北想想自己在家種地的日子,雖然清苦些,可過的快樂,人與人之間感情深著呢,如果不是為了掙錢,為了找對象,說翻了天也不到煤礦來。
6
杜淮北上窯后,在更衣室躺了足足半個小時,累了一個班,杜淮北的汗淌的太多,他已經(jīng)精疲力盡,而且頭隱隱作痛。
洗好澡回到單身宿舍,杜淮北吃了兩片止痛藥,連飯也沒吃就睡了。
一覺醒來,已是晚上7點多了。杜淮北知道自己睡了整整四個小時。此時,他感覺頭不大疼了,便起了床,洗了洗臉,喊上張龍成和王徐州,匆匆向礦食堂趕去。
第二天早上,當床頭的鬧鐘響起來時,杜淮北本想起床去上班,可他爬了半天也沒爬起來,他感到頭昏腦脹、渾身無力,像散了架一樣。
“今天沒法去上班了,反正不能為了上班,連命都不要!”想到這兒,杜淮北又坦然睡了起來。
再次醒來時,杜淮北看見太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了床上。好家伙!都上午十一點了,這一覺睡地真過癮哪。
杜淮北忽然聞到一股煤油的氣味,他抬頭一看,見同宿舍的江大勇正在做飯。
“淮北,你別到食堂去吃了,我多下些面條,咱倆一塊吃!”見杜淮北醒了,江大勇誠懇地說。
“不,不,我去食堂吃!”杜淮北感激地望著江大勇。
“你就別客氣了,在一起住兩個多月了,咱倆還沒在一起吃過飯呢!等哪天休班,咱們倆好好喝兩杯!”江大勇笑著說。
盛情難卻,杜淮北沒法再去食堂了。
大約十分鐘后,江大勇下好了面條,又打了四個雞蛋。
杜淮北心說:“這家伙的生活不錯呀!面條打雞蛋,好像婦女坐月子一樣,小康水平哪!”
“淮北,洗手吃飯!”話音剛落,江大勇已經(jīng)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端上了飯桌。
坐在飯桌前,杜淮北的心如同那碗里的面條,熱乎乎地。
吃了一半,他用筷子一抄,兩個雞蛋冒了出來。
杜淮北一愣,他看了看江大勇碗,江大勇碗里的面條也吃了一半,稠的已經(jīng)快吃完了,但卻沒有太多的雞蛋。
“你碗里的雞蛋咋那么少?”杜淮北不解地望著江大勇。
“噢,剛才打了四個雞蛋,其中兩個我沒注意,攪碎了。”江大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杜淮北心里又一陣熱乎乎地。江大勇之所以給他盛兩個完整的雞蛋,估計是怕他有想法。
“要飯哪能嫌飯涼呢?”杜淮北的眼淚差點流了下來,他急忙用筷子夾起一個雞蛋遞給江大勇。
“不要這樣,你趕緊吃吧!”江大勇硬是推了回去。
那一刻,杜淮北心里對煤礦充滿了一種感情,他慶幸自己來到了煤礦,他更慶幸自己結識了江大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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